觀念平台:「我」的身體 [2007/10/19 中國時報]

胡晴舫

李安拍了一齣有床戲的電影,終於給大眾一個藉口大方談情慾。說來說去,王佳芝的身體居然成了一本搶救國族歷史的枕邊書。

     無巧不巧,張愛玲的原著小說與日本導演大島渚的電影《感官世界》均以戰爭為背景,藉由刻畫私人情慾去烘托整個時代背景,社會如何轉化為一部巨大無情的軍 國機器,徵收了每個人的身體,以集體之名踐踏個體自由而過。在那著名的場景裡,幾天足不出戶、只顧耽溺色慾的男主角從旅館出來,步行上街,一隊軍人正好與 他錯身而過。軍隊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背著閃亮發光的刀槍,如同一塊光亮堅硬的鋼鐵向前行進,而他隨便套了件浴衣,滿頰鬍渣,像個既瘦弱又蒼白的遊魂,獨 自一人,反其道而行。

     那一刻,性,與其說是私密的愉悅,罪惡的貪歡,不能自拔的癡迷,不如說是個人用來與世界劃清界線的最後武器。擁有性,就是擁有自己的身體。沉迷於性,其實是沉迷於自己。我控制不了外面的世界,我只能控制我的身體。

     性本身並不驚世駭俗,說穿了,不過是男歡女愛的形式之一;真正驚世駭俗的,其實是個體想要脫離群體操控、特立獨行的慾望──無論這個群體是以國家、社會、黨派還是族群的面目出現,而他們在你耳邊呢喃的理想使命聽起來有多麼動聽。

     當國家社會要控制一個人時,就先控制他的身體,像是以前台灣社會讓孩子剪標準髮型、某些回教社會將婦女從頭到腳包裹起來等,台灣戒嚴時期的統治者蔣中正 曾有句名言,為求內心的一致,先求外表的統一。國家社會渴望把個人身體當作資產使用,將這些身體送上生產線及戰爭前線,拿來當自殺炸彈、色誘敵人,甚至, 如在北韓,用於歌舞線上,彩排十萬人的「阿里郎」。

     當社會要擊垮一個人時,也是先從他的身體開始。所有極權社會發生的莫名逮捕、酷刑拷打、長期監禁,種種肉體折磨,都是為了潰人心志,讓他知道他的身體不 屬於他自己。他是國家的財產,社會的工具,組織的奴隸。以往,在大陸,連嫁娶都需要經過黨的同意,代表了社會對個人進行了滴水不漏的身體控制。

     當社會自由開放,政府管控個人的權力縮小,對性的態度自然會鬆綁。你要如何使用你的身體,是你家的事情。管你是同性戀、異性戀,老少配還是跨國配,只要兩情相悅,都與他人無關。

     但是,社會對性的監控並沒有減少興致,群體的眼睛轉化為媒體的鏡頭,像一盞照明燈,虎視眈眈,四處巡邏,尋找藏在社會暗處的每一段私情,啪地打亮,將其 曝光。公眾以知的權利為名,貪婪地追蹤每一具身體,他們要知道法國總統是否已經跟他的太太分居,黛安娜王妃死前是否已經懷孕,劉嘉玲究竟跟郭台銘什麼關 係,梁朝偉跟湯唯有否假戲真做。

     藉由媒體堂而皇之的窺視,公眾得以繼續監控。你的身體,仍舊不是你的,因為關乎「我們的」道德、「我們的」風俗,我們有權過問你的性生活,因為,我們要擁有你的身體,所以,我們的慾望才能成為你的唯一慾望。

     性,之所以複雜,因為它從來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在歡愉的當下,時空凍結,靈魂的所有窗子都會暫時關上,一個人是絕對地自溺,堅決地遺世;而正是如此赤裸裸的斥世態度,才是性真正令人惱怒的原因。

     我們生活其中的所謂的社會,怎麼可能容許一個卑微的人類就這麼輕易地將其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