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學教授彭曉輝談性教育稱要從領導抓起【2012/06/06 北京新浪網】

中國大陸著名性學家,華中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曾被調侃為「性教授」、「遞套教授」、「性工作者」等,是全國惟一的人類性學研究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

彭曉輝又發言了,這次是在微博上。

5月8日,微博上四處轉發這樣一則消息:華中師範大學音樂學院出台規定,禁止學生情侶在教室、音樂廳、教學樓等公共學習場所有過分親密的行為,如勾肩、搭背、擁抱、親吻等。

新規出台的華中師大,恰是彭曉輝任教的高校,「話題教授」自然被學生們@:彭曉輝老師,妳怎麼看?

彭的回覆是:呵呵呵,這種禁止性條例出現在我所在的學校。那麼,我請問我校音樂系的領導們:除非妳們提供學生情侶們談戀愛的場所,否則,妳們無權做出這樣的禁止規定。請同學們大膽擁抱和勾肩搭背,我支持妳們!

彭甚至提議,「必要的時候,號召情侶們,在一個被人稱之為公共場所的地方,集體來一個『親暱舉止快閃』活動……以表達維護自己的權益」。

擁躉們在微博上附和:我喜歡這樣的聲音!教授好樣的!但也有反對者:學校是學習的地方,是干凈的地方,想親熱請妳不要讓人家看到。

第二天,彭曉輝在武漢大學辦一個講座,主題是:「性」究竟是什麼?這場講座的錄音,彭照例在自己的「微性學」(微群)上作了推介,照例被讚歎和批評聲包圍。

在不同的聲音中表達自己,從事性學教育20年來,彭曉輝對此似乎已經習慣。一年多前,他的一位叫彭露露的性學研究生求職受挫,此事引爆網絡。而當年5月,他在南京一所高校的講座上,一句「遭遇性侵犯時女性應主動遞上避孕套」更是引來罵聲如潮,儘管事後他解釋是媒體誤讀,並開通微博全面闡述其觀點,但還是被人戲謔地送了一個稱謂:「遞套教授」。

半年多後,彭曉輝再次成為話題。今年2月,他打算請曾經紅極一時的日本前A V女優、「防艾大使」紅音螢走進他的性學課堂。然而預期打破該校聽課紀錄的「史上最紅的課堂」,最終在熱烈的輿論中流產,衹進行了雙方小團隊的學術交流。

此前,在媒體的盛邀下,彭曉輝被拉進一場電視辯論,對方是「婚前守貞的倡導者」、自稱為「貞操女神」的涂世友,而這場辯論因被廣泛質疑為某網站炒作,最終「淪為一場鬧劇」。

在外界身處輿論漩渦的彭曉輝,在大學卻備受學子們推崇。他的《性科學概論》是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因聽課人數爆滿,許多學生4年都沒能選上。去年5月,他開始在微群「微性學」上,用140字的文句開設性學講堂,9月還將華中師大的《性科學概論》課程的視頻上傳到播客網站,把大學性學課堂推入社會。「潮男」,是他的學生對他的Q Q印象評價。

「大學生為什麼不能看A片?大學生為什麼不能有婚前性行為?在校大學生為何不能結婚?」「買性賣性為何不能合法化?同性戀者婚姻為何不能合法化?」

……

在AV女優事件逐漸淡出人們視野後,一個週六的清晨,55歲的彭曉輝喝了口水,咬了幾口玉米,理了理領帶,平靜地開始了與南都記者的對話。他說,希望有一天,經過若干人的努力,性教育最終可以像德智體美勞一樣,成為培養青少年的發展目標。

看A片「大學生為什麼不能看A片?」

南都:不久前,妳打算請日本前A V女優紅音螢來中國與大學生交流,雖然課堂最終流產,但還是在網絡上掀起風波。取消是因為輿論壓力或是校方干預嗎?

彭曉輝:主要是因為我個人預計不能控制這次講課的規模,才決定取消這個計劃。至於來自外界的壓力則不是我擔心的,既然敢請紅音螢來,就做好了面對輿論壓力的準備。

南都:網友的一種觀點認為,這種形式的「真人課堂」可能更受關注的並非性教育本身,甚至會引發大學生爭相觀看A V電影,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彭曉輝:大學生已經是成年人了,為什麼不能看成人AV電影?關起門來看黃片對別人有任何利益損害嗎?有些網友本身的立場觀念就存在很大問題。

看A片也是一種審美,這是成年人對異性的一種審美需求。有人就是有這樣的偏好,這難道錯了嗎?妳有不喜歡的權利,別人也有喜歡的權利,這是一個自我選擇的問題,互不干涉。不喜歡的人憑什麼禁止別人觀看?

日本女優來了,從邏輯上說,短時期可能會造成一個爭相看AV的爆發期,甚至不少人本來就是衝著A V來的,這也不可否認。但紅音螢不來,人家就不看A片?喜歡看A片與是否道德無關,看了就一定下流?不看A片的人就一定比看過的人道德嗎?顯然,這是沒有根據的「有罪推定論」。

南都:但在中國,色情網站是被禁止的。

彭曉輝:A片屬於成人的性消費,有人需要,有人不需要,甚至有人厭惡,這都是個人的選擇。在這種性消費中衹要未妨礙他人,成人有自主選擇的權利。但尚未成年的青少年例外。

我不讚同色情網站「一刀切」式地關閉,但我認為需要採取措施,確保衹有成人才能進入。未成年人尚處於身心發育和發展之中,經不起這類性信息的衝擊。

南都:在進入公眾領域的影視傳播中,中國現有的審查制度會考慮對受眾的影響,譬如最近在國內上映的3D版《泰坦尼克號》,部分裸戲和激情戲份被刪,不少中國影迷抱怨其為「歷史的倒退」,妳怎麼看這種爭議?

彭曉輝:說是歷史的倒退,顯然太過,但這恰恰反映國內的審片制度不健全,在「人治」的背景下,把關領導的標準不一,沒有規範可依。影視文學藝術作品應該分級,就是A片也不該禁。

人一生在不同的時段有不同的性需求,長大戀愛結婚後還涉及到性消費,哪怕情歌也是一種性消費。還有性審美的需求,無論對於異性著衣或者裸體的審美,還是同性、異性之間的審美,都是必需的,沒有這些審美,人的身心健康反而會受到負面影響。

大學生結婚「高校憑什麼作決定?」

南都:華中師大曾出現過武漢首例在校大學生結婚,妳認為高校對在校大學生結婚應持什麼態度?妳贊同適齡大學生的婚前性行為嗎?

彭曉輝:我並不贊成未成年人的婚前性行為,對於成年人的,既不支持也不否定。18歲以後有戀愛的自由,任何人包括父母都不得干涉戀愛自由。到了男22歲女20歲,他們就有權利結婚。

高校憑什麼決定大學生的婚姻?教育部憑什麼把大學生結婚批准權下放高校?這顯然是不對的。

婚姻法中有充分的婚姻自由,而大學生婚前性行為本身也應該由當事人自主選擇。所謂婚前性行為,不應該道德標籤化。妳可以在道德觀念上不喜歡,但無權干涉。妳這樣就說人家不道德,這種說法本身就不道德。

既然是個人的選擇,社會就應該提供專業的知識服務,這才是現代和諧社會該有的現狀。用行政手法干涉乃至處分婚前性行為,這是不合情理甚至不合法的。

我以專業人員的態度提供性教育的專業服務,對已經發生婚前性行為的人提供避孕和交往等方面的服務。對沒發生且不願發生婚前性行為的人,我也教他們如何避免婚前性行為。

貞操女神「把守貞貼上道德標籤是不道德的」

南都:今年2月,妳與「貞操女神」涂世友曾在電視上正面交鋒,有網友評論:她用保守的守貞為社會留下了更多貞潔,而妳是把源於西方的性觀念開放的思想強加於保守的中國人身上,破壞了傳統的貞操觀。妳怎麼看這種評價?

彭曉輝:涂的事件見光後,我有四次和她面對面「交鋒」。我質疑,她是在炒作自己並通過她的炒作達到盈利的目的﹔她更不具備引領守貞的資質能力。

守貞是個人的選擇,必須去道德標籤化,如果她本人願意堅持這樣的生活方式,我作為專業人員也能夠幫助她。

守貞觀念是農業化社會的產物,那個時候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發展到後來,就走向反面,成為迫害女性的精神枷鎖和男性控制女性的工具。所以,必須堅決予以否定。

南都:但傳統的貞操觀念,在現代社會難道就沒有它的價值了嗎?在妳們

電視辯論之後,我們也看到有網友留言,說妳的觀念和步子過於超前。

彭曉輝:我衹舉個例子,死水和活水的區別。死水是會變臭的,妳要這個臭水溝嗎?要社會固步自封,永不進步嗎?好不好,用時間來檢驗。

更何況,妳要相信絕大多數人的選擇是正確的,而婚前性行為發生率擺在這裡。大學生為數不少,社會青年呢,至少是大多數,這是大多數人都接納都流行的一種行為,就意味著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捫心自問一下,妳給它一個道德的十字架背著,壓著他們喘不過氣來,讓他們感到不幸福,讓他們有心理壓力?

戀愛期間發生了婚前性行為,這是他們的權利,爹媽都沒權利干涉。而我們恰恰要提供避孕知識服務,性教育恰恰是很重要的受教育的權利。性教育是缺位的,政府在管理這方面就是不作為的,教育機構不提供知識服務就是不作為的,因為剝奪了社會成員本該有的受教育權利。

南都:由於歷史、傳統等原因,中國的性教育一直相對封閉和落後,也常為國人詬病,妳認為中國現行教育體制下應普及怎樣的性教育?

彭曉輝:我們缺乏的恰恰是普及性教育、公共的衛生服務和避孕措施的跟進,用空空的道德口號去倡導是行不通的。各國的性教育起初的目的之一,是儘量延遲青少年性行為的發生年齡,各種性教育流派都做出過嘗試和艱苦努力,結果都歸於失敗。

美國的節慾教育和全面的性教育比較,都沒有在此方面有所見效,青少年該發生性行為照樣發生,兩者之間沒有顯著性差異。但是,文獻顯示,節慾教育中青少年不安全的性行為的發生率比全面的性教育中的青少年高。

瑞典的高中生發生性行為的比率達到90%,但是,該國青少年的非意願懷孕率、人工流產率和性病感染率,都歸於世界最低行列。

婚前性行為並不是發生上述的那些負面作用的主要原因。積極的、安全的和負責任的性行為並不會導致上述的負面後果。我們要在尊重客觀事實的前提下,提供各種社會服務,這才是真正的有所作為,這才是我們的政府和教育機構應該承擔的義務和責任。

性買賣「反性根源在於生活資源配置不均衡」

南都:在年初的兩會上,「賣淫合法化」的提案再次高票被否,而據我們所知,在妳以前的觀點表達中,妳是賣淫合法化的倡議者?

彭曉輝:在今年的兩會上,與性相關的提案有三個:性買賣合法化、同性戀者婚姻合法化、降低法定婚齡到18歲。現階段看,我暫時還不認為買性賣性合法的條件成熟了,可以去罪化加社會管理化﹔買賣性可以不定為違法或犯罪麼,加上社會措施的有效管理就好了。妓女?賣淫?這些詞本身就帶有貶義,本身就不公平。所以,我本人願意使用「買性賣性」這種表達。我完全支持同性戀者婚姻合法化和降低法定婚齡到18歲這兩個提案。

在世界範圍內,買性賣性合法化的國家還是少數,這與各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形態、習俗有關。買性賣性合法化對於有的國家是有利的,例如北歐、德國、澳大利亞,還有美國的某些州。那麼,我們會有趣地發現,為何買性賣性合法化的國家全是發達國家或地區?為何非發達國家或地區從沒實行買性賣性合法化?

西方發達國家貧富差距相對平衡,在性資源配置方面相對合理而均衡,即使買賣性合法,也不會有太大的動盪。性資源是隨著生活資料的配置而配置的,通俗說,誰手裡有「香餑餑」,誰就能吸引性資源。「香餑餑」多,擁有的性資源也就多,這樣就造成擠壓效應,結果是社會底層的性資源被剝奪。

在這樣的社會,「反性」的思潮恰恰表現在社會的兩極,社會最高層和最底層都是反性的。反性的意思就是對性持消極和禁錮態度或政策。底層是真的反性,不真反性就被剝奪得更多,而貧窮勢必會出現買性賣性現象,這又很難禁止。而高層的反性是一種姿態,在文化形態和政策制定上要迎合底層群眾的願望,這是管理社會的需要。而恰恰是社會的高層,獲得了更多的性資源。反性的根源在於生活資源配置的不均衡,導致性資源配置也不均等。

同性戀婚姻「他們的婚姻未合法化,4億人不幸福」

南都:在妳看來,支持同性戀者婚姻合法化的理由是什麼?

彭曉輝:同性戀者在人口上的構成比是3%-5%,在東西方文化體系、叢林文化系統中都是這個比例。這不得不讓我們思考,同性戀更可能是生物學的原因造成的,而不是文化原因造成的。雖然我們還沒有找到哪一個確切的生物因素和人的性取向相關,但其生物學成因的很多跡象都表現出來了。另外,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同性戀者僅僅是性取向不同,在智商、情商、社會交往、事業方面與異性戀者沒有任何不同。人群中使用左右手的比例也不同,妳不能說,使用左手的人就有病吧。

必須強調的是多項研究發現,同性戀不是病態,嚴格上講,機體結構有損傷、生理功能有紊亂和精神有疾患才算是病態,但是同性戀者在這三點上都不符合病態的定義。

1886年克拉夫特-埃賓提出「同性戀病態觀」,把同性戀的罪惡觀轉變為病態觀,這是一種進步。當時歐洲自中世紀以來的一千年裡,認為同性戀者是罪犯,要處以極刑。反之,中國文化對於同性戀者是很寬容的。僅僅是很短的一段歷史時期,中國對同性戀者的性行為有刑法的處罰,而西方對同性戀者處以極刑的階段長達千年。

既然同性戀者是正常的人,那麼,就應該和異性戀者一樣取得同等的權利。同性戀者婚姻不合法化,將有4億人不幸福!

南都:4億人的說法來自統計還是推算?

彭曉輝:同性戀者在人口上的構成比是3%-5%,中國14億人,我們以3%的最低比例算,近4000萬人是同性戀者。男女同性戀者為3比1,初步算出有3000萬男同性戀者,1000萬女同性戀者。

同性戀者婚姻未合法化,妳非要逼著4000萬同性戀者和異性戀者結婚,就意味著,另外4000萬的異性戀者要麼就是「同妻」要麼就是「同夫」,同性戀者的妻子簡稱為同妻,同性戀者的丈夫簡稱為同夫。這樣算來,這8000萬人就既不性福也不幸福。按照常理,一定要生一胎,這就是4000萬孩子。這樣的核心家庭就是1.2億人,另外涉及到老人,一方2個老人,雙方就是4個老人,加起來就是2億人。三代人2個億,因為同性戀者婚姻未合法化,直接導致這2億人長期處於不幸、悲憤乃至悲劇之中。另外還涉及到親戚,這個數量再翻一番,就是4億人!

因為同性戀者婚姻未合法化,4億人不幸福!孩子不一定要自己的親生骨肉,同性戀者領養孩子不可以嗎?有那麼多中國的孤兒被外國人領養!最近不是有同性戀男孩的媽媽公開宣稱,同意他公開同性戀身份,這是可喜的。性和生育是可以分開的嘛,同性戀者也可以採取輔助生殖技術生養孩子啊!

「遞套教授」「我願意戴上這個帽子」

南都:如果按照妳的倡議,可能有人不免擔心,買性賣性以及同性戀者婚姻合法化,會不會導致性傳播疾病的氾濫甚至失控?會不會將社會倫理、道德和現實導入災難?

彭曉輝:在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政治的民主化,經濟的自由化,文化的開明化,使得買性賣性就合法化了。一個國家如果發達到這個程度,即使買性賣性放開了,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衝突,買性賣性合法化其實是一個文明的標誌。

這在如今買性賣性合法化、同性戀者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可以找到很多例證。

現代青年人對性的表達,是堵不住的。事實擺在這裡,必須要正視這個事實,就得調整。我們拿北歐的瑞典來說,高中生90%都發生了性行為,但他們的非意願懷孕率世界最低,他們的性傳播疾病、愛滋病感染率在世界最低的行列,他們的人工流產率也是世界最低的行列。

簡單地認為,婚前性行為就是導致非意願懷孕率和人工流產率升高?就會導致各種疾病的感染?這個結論是不對的。衹有不安全的性行為才會導致這些後果。所以,我們的做法就是尊重客觀事實,提供各種社會服務,這才是我們的政府、教育機構應該承擔的義務和責任,而不是空喊道德口號。

「遞套教授」的稱呼我並不在意,我願意戴上這個帽子,這提醒人們採取安全的性行為,為何不為?至於「性工作者」的戲謔稱呼,我也不太在意,因為我視性工作者為自己階層的一員,他們都是普通人。

南都:最後我們很想知道,一年前妳那位被媒體報導過的女碩士生是否找到了工作?在中國當下,性學研究和教育面臨的最大困境是什麼?

彭曉輝:謝謝大家關心。去年被媒體炒作的碩士生已經在一所大學找到了與其專業相關的工作。對在讀研究生將來的職業取向,我持樂觀看法。我衹是感到性教育難,難在「領導攔」。這是因為,學校性教育的阻力往往來自有行政職務者,這是因為他們的決策不是向下而是向上負責使然。所以,我常常也有一個觀點:性教育要從領導抓起!因為,他們也缺乏這個知識能力,這也是他們對性教育持消極態度主要原因之一。

(徐旭爽對本文亦有貢獻)

實習生吳雪峰 南都記者佔才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