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權異性戀婚姻的最後召喚【2012/05/17 聯合報】

張小虹

昔日面對風起雲湧的廿世紀,五四知識分子中的保守派不惜出言恫嚇,揚言婦女解放運動的後果,必是「男子無業,女子無家」。他們預言進入職場的女人,會搶了男人的飯碗,造成男人的失業,而搶了男人飯碗的女人,則是註定無法結婚成家,終以悲劇收場。而廿一世紀的父權焦慮,已然成功將恫嚇預言轉換為性別標籤,堂而皇之以「剩女」一詞做「女大當婚」的意識形態催逼。

故「剩女」表面上像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適婚女子總數減去已婚女子總數,或適婚女子總數減去適婚男子總數,又像是一道無解的性別議題,糾結在「男人下娶、女人上嫁」的古老婚配邏輯與女性獨立自信、經濟自主的當下現況,更像是一道滾雪球般的社會問題,牽拖著結婚率、離婚率、生育率、高齡化、外來移民越滾越大。

但說穿了所謂的「剩女現象」,也不過就是越來越多的女人更晚進入婚姻或根本不進入婚姻。換個角度思考,「剩女」的真正問題,或許不在於不斷攀升的統計數據或比例,不在於性別結構的變與不變,也不在於動搖國本的茲事體大,而在於「剩」作為一種無法言喻的「時間焦慮」。

更進一步逼問,「剩女」一詞所標示的重大時間焦慮,究竟是發生在被指稱為「剩女」的群體之中,還是發生在不斷指稱「剩女」為「剩女」的父權異性戀婚姻制本身,前者被放大的是女人「適婚年齡」、「生育年齡」的稍縱即逝,而後者則反映了父權異性戀婚姻制度本身內在的危機。到底是女人嫁不不出去?還是異性戀婚姻機制本身出現了極有可能淡出歷史(至少喪失絕對主導權)的式微掙扎?英國的單身人口超過了已婚人口,法國的非婚生子女早超過婚生子女。究竟是不在婚姻制度中的女人,還是婚姻制度本身,正在成為剩菜殘羹呢?誰是少數,誰是多數,誰又是正在由少數形成的多數呢?

這樣的文化反思將提供一個截然不同的思考路徑,不是《敗犬女王》一類的新編羅曼史腳本,不是《大女當嫁》、《盛女愛作戰》的男女配對與形象改造,而是積極迎向當代文化、經濟、科技變動中的新布局、新想像、新連結。例如,以異性戀婚姻為量尺所統計出來的數據:台灣的離婚率亞洲最高,生育率全球最低,適婚年齡女性的未婚比例世界第二高,四十歲女性超過五分之一處於「沒有婚姻」狀態中。面對這些數據,我們究竟是應該感到焦慮還是驕傲?

如果有人在這些數據中讀到的,全然只是婚姻解體、家庭崩毀,國族垂危,那是否也可以另一批人能在同樣的數據中讀到自主性、選擇權、性慾取向、親密關係、伴侶形態、家庭模式的多元變化。同樣的數據,同樣的訊息,若「婚姻制度岌岌可危」是前者的危言聳聽,那「婚姻不再是人生必要的階段」便是後者的樂觀其成。

究竟是誰將被淘汰出局?究竟是誰在拉警報?「剩女」不可能靠著文字遊戲的「盛女」而敗部復活,「剩女」也不可能靠著個人的化妝打扮或姊弟戀就找到美好歸宿,「剩女」必須回到其作為意識形態召喚的權力慾望機制去重新設定:「剩女」是一種焦慮,「剩女」更是一種「焦慮轉移」,成功移轉了父權異性戀機制在當代的無效性。那已然無法hold住時代變動、新興家庭形態、性愛關係、甚至生育技術模式的傳統父權異性戀婚姻制度,恐怕才是真正應該擔心害怕,怕一個不小心,就這樣錯過了時代的脈動先機而被「剩了下來」。

那不再神聖不再獨大的「剩侶」。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