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秘密集會Ⅳ:單身者言【2010/10/21 中國時報】

羅毓嘉

為了寂寞,為了簡單的理由與他們戀愛。為了更簡單的理由,同他們分開。過了四十歲,不再有眼淚,但有更多的寂寞。

他才坐下,水都沒喝。歎了口氣說,別看我外表不差,努力運動,手邊有點閒錢,工作穩定,但我是個四十六歲的男同性戀。

那要怎麼辦?

身邊人們書唸得越多,益發精進,發現談一場平凡的戀愛越來越難。那人是大學教授持續單身,年輕時搞過幾本賣不出去的文藝刊物。開台不算爛的車出入校園,助手座上擺自己包包,裝著電腦幾本書,聖誕節給自己買巧克力,和其他單身人們在露天咖啡店講過去,講現在。

等他們四十。記得十七歲轟轟烈烈的戀愛,二十二歲前男人在身邊來去,相互離開並傷春悲秋,鏡花水月夢一場,寫首在音階爬升處還有著刁蠻泛音的管樂曲,首演的場子自己指揮。大學唸了五年,或者六年,二十三歲進碩士班,念一個學期就思索該不該把它念完。該不該到德國美國英國攻讀博士,偶有男人接過背包他們問,這麼重,裡頭裝的是甚麼?回說,一些書,他們說,喔。就不再同他們約會。

生活穩定下來,終於實現年輕時和男人共同生活的夢想,卻開始擔心老去。敷著面膜在研究室裡為升等論文焦頭爛額,那人電話來,問離開學校了嗎?答還沒。深夜回家,發現那人睡了,為此買了台聲音最小最小的洗衣機,將他牛仔褲翻面,清洗,晾乾。三十八歲,和指導學生討論碩士論文大綱的夜晚,收到封短短的分手信,不知如何回覆,信在電子信箱裡頭躺著。徹夜守候研究室滿坑滿谷的書,無言語的校園,也是曾度過青春期的校園。

四十多,圈子裡已算半老,要怎麼辦?

開車到北海岸兜風,助手座地上放著一雙拖鞋,人過三十五歲不再衝浪了,零散的砂,卡著夾腳拖鞋的人字形週邊,磨得足趾間有些疼。

二十四歲那場戀愛,當兵站哨時男人帶巧克力來探班,緊緊擁抱不要他離開。還年輕的時候。二十七歲時跑社會線認識的警察,講話有些台灣國語,講黃色笑話但生活習慣良好,在家抽菸會自動走到陽台,接吻前會刷牙,那人不太看小說,也不讀詩,但看雜誌電視話頭稍微抱怨工作,努力想笑話講的表情非常認真,他為甚麼離開?三十三歲那年,在酒吧認識在敦化北路上班的外商公司經理,兩人都不年輕了,他的腳臭,脫了襪子就往電視櫃旁邊胡扔,那人睡覺打呼,肝功能指數有點高,每個禮拜固定讀的刊物是財經雜誌。他大學沒修過社會學。偶爾談起,兩個人都險些忘記自己念過碩士班這回事。

某天,三十五歲的人,再度離開他們。

為了寂寞,為了簡單的理由與他們戀愛。為了更簡單的理由,同他們分開。過了四十歲,不再有眼淚,但有更多的寂寞。

以為自己值得不平凡的戀愛,但一個過了中年的男同志,卻是再平凡不過了的,一個人。四十幾歲人,回憶起二十三歲生日前夕的聖誕節,紅樓戲院旁的露天咖啡,有人問了個誰都想問的問題。

那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