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片【2012/07/10 聯合報】

祁立峰

記得一堂性別理論的課間,高舉女性主義旗幟的學姊,對父權社會建構起的諸多不平等或歪扭的慾望投射,多所痛陳。作為箭靶者,就是所謂的色情電影工業「公式」。「那種片根本情節都一樣」、「畫面裡永遠只有女生」……

針對這個文本,我們有各種諱飾,「A片」這個詞是不怎麼文雅,但在語言流轉裡最通俗也最普遍,而「小電影」、「三級片」、「愛情動作片」、「謎片」、「小本的」……大概隨世代交替,也都是那麼個意思。確實我們不能否認,鑑古照今,從春宮圖到刊物漫畫,再到影像,成人情慾題材始終指向父權體制最深肌切理的邪惡慾望,所有驅力的驅力。

不過要說色情片拍攝手法千篇一律,這個指控則未免失公允。事實上,日本色情電影工業枝繁葉茂,超乎我們想像。正因人才濟濟,業界競爭白熱化。光是不同株式會社之間,其所簽約之男女優、拍攝的系列與劇碼、研發的馬賽克格之技術,皆足以廓壁分庭。這些情色電影工業,最常見的是以題材類型區分,光是把性虐、繩縛、癡漢、癡女、人妻、中出、野外露出、尿溺、獸皇……好像這幾個嬗腥赤裸的詞彙打出來,就足以讓人臉紅心跳,不加馬賽克還不能直接刊行似的。

而我島成為了這些色情片的順差輸出國。沒多久前的量化統計,國人未婚男女的理想職業。女生想嫁醫生嫁工程師……這當然有經濟考量;但男生理想前三名竟然是空姐、護士和女教師。你很難說這不受到東瀛情色輸出的影響。或許「角色扮演」在色情片裡只是一個老梗,但這實出自成套的慾望機制。第一階段,找來好幾個女優扮裝成不同角色,讓觀眾投入慾望與想像;接著同一知名女優換穿不同角色制服,擺明著告訴觀眾——這是喬裝扮演、假鳳虛凰;第三階段更扯了,他們佯裝在供租賃的假醫院、假機艙、假教室或假電車廂(也可能是真實包場的低流量電車路線裡),安裝針孔攝影,安排女優們恰如其分地在這些贗造的場所,上演一齣真實身分、真實空間,卻誇張到不行的性崩壞與性歡愉景觀。

這極盡逼真的偽中之偽,慾望如何在其中取得平衡?是相信其扮演客體的擬仿,還是壓抑住「這是在演戲」的自覺,去相信主體之變裝?

情色電影當然也得注重結構感,而一小時左右的劇碼,最常見的是以三段情節組成。在敘事學裡這叫「三疊式」。稍早些盛行的「人妻系列」,劇中喬裝夫妻的男女優演員,先來一段夫唱妻隨基本款,再來就是無視光天化日的歹徒闖入,對太太百般性凌辱,第三段則是全劇張力高潮之所在,一群(扮相)窮凶極惡、卑鄙猥褻的汁男,挾持丈夫一同參與活豔豔上演的性場景……

只不過這種假假的劇碼拍多了,觀眾也難免美感疲乏。要勉以「假裝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投入慾望,有點力有未逮,但一經萌生「假」的念頭,一切又將如夢境般崩毀。最近甚至出現了一不能算作職業的職業:「花嫁」(就是新娘)。如果說人妻虛無縹緲,加上資歷嫻熟的女優登場即漏餡,那麼把身分改為婚姻儀式之過程,豈非直接撩撥了慾望?只不過,諸如女教師、空姐、護士或OL……都是真實呈顯的職業,而新娘這種過渡性的身分——女優穿起裸肩白紗裙,開始放浪形骸、煙視媚行……這會不會太扯?

我無意替父權辯駁,或宣稱情色工業合法性。但君不見:他們確有一套性啟蒙與慾望運算的算式,以及求新求變的宏觀調控。除了題材新變,聽說還興起一新拍攝法,日文直譯「目線」,攝影機被安裝在男優頭頂,巧仿觀者之視野,觀看整個動作流程。凝視他的凝視,慾望他的慾望。這推陳出新的「公式」,很難不教人驚豔。要說「假」的地方,當然很多——像情節、職業或角色扮演;像闖入畫面的攝影機,甚至是女優的放浪絕叫……但「這檔事」本身,卻那麼拳拳到肉,一點不假。這麼說來這看似低俗猥瑣的色情工業,讓真實與虛構,有了重新定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