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愛滋老人 何去何從？【2011/12/05 南方都市報】
占才強報導
前言：今年前9月，廣西藤縣新發180例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中，60歲以上人群逼近30%，這個數據顯示，愛滋病近年已「盯上」老年人。廣西愛滋病傳播的新動向，也是全國部分地區的縮影。逼仄的小屋，在村的一角。冬天下午的陽光，照進推開的一道狹長門縫，裹在被褥裡的布滿皺褶的臉，微微睜開雙眼，老人身邊，是和他一樣被光線驚擾的密閉世界：一個電飯煲，一個小冰箱，幾槃吃剩的飯菜，和一台無聲的舊電視機。
從10月份後，73歲的黃仕明就很少出門，甚至斷絕與村民的來往，讓自己待在密窖一樣的屋內，每天重複極盡簡單的幾件事：做飯和吃飯，睡覺和失眠。
「我還能活多久？」嶙峋的臉上是瞪大的雙眼，老人大口地抽菸，不斷重複這個他最關心的問題。煙霧飄向結滿蜘蛛網的牆壁，在幾張老掉牙的斑駁年畫上形成問號。但是，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答案。
黃仕明是廣西藤縣最近一例被確診的愛滋病高齡老人。在他之前，今年1月到9月，藤縣新發現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中，最大年齡75歲，黃仕明逼近這個紀錄。在今年前9月的統計中，藤縣新發現180例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中，60歲以上人群占28 .89%，迫近30%數字警示，老人已是這裡高危的愛滋病易感人群。
徵兆是從9月份開始顯現的，黃仕明突然感到頭暈，胸悶，不想吃飯，全身沒勁，到鎮上的醫院住了三天，起初以為是感冒，後經驗血查出感染了愛滋病。
老人中招 太平鎮不太平
「他都70多歲了，開始我怎麼都不相信，父親會得上這種病！後來我專程回家，帶父親到縣防疫站重查，結果還真是這種病。」黃仕明的女兒黃麗英，遠在廣東打工，她無法想像，年邁的父親會突然和愛滋病人畫上等號。以前在她看來，這是年輕人才會染上的一種「怪病」。
黃麗英兄弟姐妹七個，都在外地打工，母親早年和父親離婚，許多年以來，家裡就一直剩下父親一人，過著孤獨的留守老人的生活。
「後來他才說，他是被鎮上的『小姐』染上的。」黃麗英後悔，不該把老人一個人扔在家裡。但父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年事又高，兒女們又不可能把老人帶到身邊。
73歲老人所住的華明村，離其所屬太平鎮約2公里，步行不到半小時。鎮集也是老人打發閑暇時光最常逛的地方。老人回憶，那是6月的一天，他到鎮上趕集，在一條叫石子洞的街巷出租屋內，與一個40多歲的婦女「有過一次」，「只那一次，應該是那個女的（傳染的）。」
9月份被確診染病後，懊恨不已的黃仕明曾想過再去找到那個女的，但孱弱的老人最終還是選擇無奈作罷。「她們有好多人的……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呢？」
愛滋是啥 吃瘦肉會好嗎
而起初，剛被查出H IV陽性時，這個在農村待了一輩子，最遠只去過藤縣縣城的老人不知「愛滋病」為何物。藤縣疾控中心愛防科主任石燕英回憶，當時家屬送老人過來，經檢驗後確診，但後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來拿藥治療。
11月23日，在華明村的小屋，黃仕明打開身邊的冰箱，從裡面取出一小塊瘦豬肉說：他現在每天都自己炒這個吃，因為醫生告訴他要加強營養，增加抵抗力。而這是除休息、靜養之外，他所採取的自認為最有效抵抗疾病的辦法。
此時的黃仕明已因為逐漸了解，而對自己患的這種病充滿恐懼，他盡量減少外出，甚至很少在村裡走動，害怕與人交流。這個已經年逾古稀的老人，將自己閉在屋裡，抽著悶菸，獨自一人，等待在心理上已經加速駛來的人生盡頭。
●鎮上老「小姐」恐怖傳播源
今年10月，黃麗英專程從廣東趕回家鄉，帶父親到縣疾控中心重新做檢查。此前黃麗英離鄉打工多年，只在過年才回家一次，因此家鄉對她來說「熟悉卻又陌生」。
也正是這次到縣疾控中心，黃麗英了解到一個數據，「藤縣感染愛滋病的有幾千人，其中很多都是老年人，大多數都是通過性交易得上的。」
官方：藤縣1016人染病
黃麗英聽來「幾千人」的說法，未得到藤縣縣委宣傳部、縣防愛辦、縣疾控中心正面回應。一份官方資料顯示：截至2011年9月，藤縣已報告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1016例，愛滋病感染率為每萬人中有9.84人，在梧州市三縣一市中排在第一位，病例數占全市31%。
「1000多只是報告的人數，誰知道沒有報告的還有多少呢？」得知這個準確數據後的黃麗英表示。
這份官方資料同時顯示，經性途徑感染愛滋病約占60%到70%，而且比率不斷上升；60歲以上年齡組所占的比率亦在逐年增高。
黃麗英對讓父親不幸中招的太平鎮那些傳播疾病的「小姐」深惡痛絕，「她們在那裡很多年了，為什麼不對她們進行打擊？」
11月下旬，記者在太平鎮連續多天暗訪發現，這裡的老「小姐」不僅眾多，而且交易半公開化，已經成為威脅眾多農村老人的高危疾病傳播源。約一小時光景，前後有5人進入石子洞巷道，與守在門口處的婦女進到底屋，都是中老年人。
至於價錢，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這些中年婦女，一次收費20元不等，最貴的30元，便宜的15元也有。看對方的姿色和年齡。」石子洞一家商店老闆說，「早幾年前，5元的都有。她們生意很好的，顧客都是各個村的中老年人。」
吸毒愛滋患→暗娼→老人
該老闆說，在太平鎮上，類似這樣的「雞窩」有七、八個，也有的並不固定，在一些小旅館也有。幹這「行當」的婦女沒有本地人，多來自四川、貴州及藤縣周邊荔浦、桂平等地，「人數至少有一兩百人」。另有一位蜂蜜店女老闆說，前些年她曾見一個60多歲的外地婦女，一邊帶孫子一邊「做活」。這恐怕是鎮上「幹這行」年齡最老的婦女。
一個令人擔憂的傳播鏈在於：這些吸毒染上愛滋病的，很多喜歡找暗娼，又會再傳給其他人，包括那些「無知」和無辜的老人。
●老人將近3成 農民逼近7成
今年10月24日，藤縣防愛辦聯合太平新聞網，發布了一份關於藤縣愛滋病疫情現狀的最新報告。該報告顯示，藤縣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已波及全縣16個鄉鎮。其中太平鎮，截至今年9月，今年新發現25例，累計發現數146例，在全縣16個鄉鎮中，兩項數據均位列第三。
至於新感染人數，今年前9月新發180例，與去年同比增加了45.16%，愛滋病病例數呈上升趨勢。報告與去年作對比：2010年新發感染者159人，其中66.04%通過異性性行為傳播，28.93%通過注射吸毒傳播。而今年前9月新發感染者中，70.56%通過異性性行為傳播，1.7%通過同性性行為傳播，17.22%通過注射吸毒傳播。
可見，性行為已遠超靜脈吸毒成為愛滋病傳播第一途徑，且比率仍在上升。
年齡和人群分布上，前9月新發病例中，60歲以上人群占28.89%，農民占67.22%，可見愛滋病疫情正在向農村地區擴散。這個數據背後，顯示數萬農村「空巢老人」的生活缺乏照料和精神孤獨。
●恐怖調查：安全套使用率0
許多閉塞於村野的老人，對身邊可能存在的危險往往渾然不覺。2010年11月前，廣西桂林醫學院皮膚科，曾對桂北地區850位50-80歲老年人發放問卷調查，其中兩個問題是：您知道正確使用安全套可以有效預防愛滋病和性病嗎？19人回答「知道」，占2.24%；831人回答「不知道」，占97.76%；您使用安全套嗎？850人回答「不」，占100%。
這次調查的結論是：桂北地區老年人的愛滋病相關知識十分貧乏，自我保護能力差，使老年人容易成為愛滋病的感染者，並成為傳播愛滋病的「橋梁」。
桂北老人問卷發布後一個月，這種擔憂很快被現實印證。2010年12月16日，根據廣西衛生部門的調查，廣西愛滋病傳播出現了以鄉鎮為中心，向周邊農村地區擴散的趨勢；農村留守老人因此受到影響，70歲以上的感染者人數不斷增加。
廣西之外，各地近年發布的公開數據亦顯示：愛滋病「盯上」老年人。
中國CDC性病愛滋病預防控制中心調查顯示：在2006年-2009年中國愛滋病感染者和病人中，50歲及以上年齡組構成比呈逐年上升趨勢，從7.8%上升至14.9%。其中，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2006年報告例數占50歲及以上總報告例數的21.5%，2009年增長至28.9%。
長期以來，中國愛滋病防控重點關注人群主要集中在15歲-49歲。衛生部疾控局副局長郝陽曾經公開這樣說，「由於在疫情監測和報告方面的能力局限，老年人口中實際感染的數字可能比醫生所掌握的要高。」郝陽表示，老年人口從來都不是愛滋防控的重點，但是今後將加強這方面的工作。50歲以上的老年人群將逐步被納入國家愛滋病防控重點關注人群。（本文愛滋病感染者及其親屬、所在村及村長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