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援交 誰之痛【2011/11/22 中國新聞周刊】
馬多思、楊迪、劉洋碩、黎廣報導
她們越過一條線,從中學生變成「援交妹」。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而一份「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報告」顯示,正是成人社會的不良影響,使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了方向。穿上校服,她們被認作是稚氣未脫的孩子;脫去校服,她們就變成陌生男人懷中的「伴侶」。她們脫去那件標識身分的衣服,只為了滿足虛榮,甚至只為一點零花錢和零食。
她們在很多城市的夜幕中暗自轉換角色。她們身邊,盛行著攀比之風,充滿了叛逆與獵奇,被消費主義浸染得她們為此行走在邊緣地帶。
管理缺失、教育失敗、恥感淪落,這些高懸在空中的感慨之外,一定還有什麼仍然被我們忽視。在「一切為了孩子」的口號之下,有誰能夠反問內心?據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撰寫的「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報告」顯示,正是成人社會的不良影響,使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20女生集體援交
「援交」現象幾年前就已在中國出現,但現行的法律體系中,至今沒有援交二字。
2011年11月的第一個星期裡,上海檢方披露一起20多名女中學生集體「援交」的案子,在這起案件中,這些女中學生大都未滿18歲,最小的不到14歲。一石激起千層浪,儘管在全國各地公眾對此事的評論沸沸揚揚,但在上海,關於援交的話題顯得曖昧難言。
上海虹口區,密密麻麻地散坐著數十家大中小學校,各個品牌的連鎖快捷酒店,也在這個圈子裡扎根營業,關於學校、酒店的各種「愛情買賣」鏈條,在這裡交織。
11月初的新聞中,廣靈路附近的一家莫泰168連鎖酒店成了頭條圖片。
在與圖片相關的新聞中稱,上海20多名稚氣未脫的女中學生,因為零花錢不夠,又不願意工作賺錢,走進連鎖酒店,成為賣婬女,其中2人未滿14歲。
上海閘北檢察院11月初公開的一份資料顯示,這20多名援交女彼此的關係錯綜複雜,其中多數為在校中學生,涉及上海市某職業學校和普通高中共九所學校。
女學生仲介賣淫
據披露,小文、萍萍和娜娜從事賣淫時,均未滿18歲,其中小文和娜娜從小一起長大,娜娜由於家庭變故,輟學後一直在社會上遊蕩,而萍萍是小文同學。從2009年始,她們透過網路和電話等方式,相互介紹或介紹其他少女與嫖客發生性關係,並收取嫖資和介紹費。
2010年初,萍萍兩次介紹小文和她的好友進行性交易,每次收取介紹費300元,小文和其他朋友也很快成為上家,介紹另外的少女賣淫,並收取介紹費。
上海閘北檢察院在當地媒體發表署名文章時稱,上海女高中這些女生「介紹賣淫,嫖客形成了固定『圈子』,形似日本社會的所謂『援助交際』」。
這個說法出現以後,上海市司法系統的一位官員抱怨:「什麼叫援交,分明就是未成年少女賣淫。並且在我國的各項法律中,均沒有『援交』一詞。」
來自司法系統的另一名官員表示,這一案件的披露過程有悖常理。「公安進行刑偵的過程中,曾想向社會公布進展,但覺得這件事並不複雜,而且又涉及到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所以結案以後移交了檢察院。沒想到檢察院把此事公開了,還稱其為『援交』,引起廣泛關注以後,我們沒法解釋,檢察院也失聲了。」
而這一定性,讓普通民眾和法律界人士紛紛側目,並且開始預想本案會如何宣判。
但據了解,實際上早在本案公開以前,案子已經判決。閘北區法院辦公室工作人員日前表示,少女援交案件已經宣判了,但涉案人員各領何種刑期實在不能透露,因為這個案子畢竟牽涉到不少未成年人,院長已經吩咐不能向媒體透露具體情況。
上述消息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在此案公開揭露以後,後繼消息戛然而止的原因。
家庭教育有缺失
「不少涉案女生為零花錢主動賣淫、介紹賣淫,嫖客形成了固定『圈子』,形似日本社會的所謂『援助交際』」,閘北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在接受當地媒體採訪時,將這一案件形象表述為「援交」。
經檢察機關調查,這些未成年少女都是上海本地人,家庭條件都不錯,但出於對金錢的貪欲,這些女孩一缺錢就主動「約會」嫖客。
該院未成年人刑事檢察科科長韓孔林認為,孩子參與援交,「折射出了家庭、學校和社會道德教育的缺位,其中首先是家庭教育缺位」。「監護人和子女缺乏溝通,過分溺愛或粗暴對待,導致家庭教育缺位,使未成年人受社會不良風氣影響而誤入歧途。」
據了解,涉案學生中有一人父母離異,一人為領養子女,三人的父母對她們經常謾罵或過分溺愛。而在2007年末網路上廣泛流傳的關於上海中學生進行性交易的帖子中,一位自稱「中學生」的網民羨慕地說:「有個女的17開始賣淫,7年後才24歲,你知道賺了多少錢,240萬那(哪)」。
這種風氣在如今也沒有消失。
愛慕虛榮好攀比
韓孔林說,這些女孩對於錢色交易沒有羞恥感。其中一些女孩家境並不差,出賣青春只是因為愛慕虛榮、喜歡攀比,喜歡購物、享樂,而手頭缺少零花錢。
在本次「援交」案中,檢查官在詢問小文的家庭狀況時,小文說,父母是國有企業的員工,雖然不是很富裕,但收入穩定,每月也有固定的零花錢。但她覺得,這樣來錢太慢,既不實惠也不現實,加之學習成績不好,讀的是職業高中,因此對未來並不抱有太大希望,更何況她說「我吃不了這個苦」。
而一旦這個群體不止小文一人,再加之過度消費的慾望,在性交易這個行業中,供方就開始逐漸形成了,「我們在外面玩,買衣服、首飾、吃喝玩樂、尋求刺激都需要錢,久而久之,父母給的零用錢根本不夠開銷,大家都有賣淫的想法。」小文說,因此對於他們來說,這並不需要互相逼迫,自己的身體賺取金錢,已經成為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援交故事1》
女生小L 慶生缺錢
當滿街都是酒吧、桑拿、成人用品店,網路充斥著色情網站,電視上二奶出軌輪番上演,這些連成人都不一定能經受住誘惑,更何況是孩子。
來自大西北的小雲(化名),今年20歲,剛剛到上海兩個月時間,她一臉憧憬地說,「上海是一個充滿新鮮的地方,在這裡可以得到很多以前無法想像的東西。」
小雲喜歡高跟鞋,因為高跟鞋和名牌手袋是成熟女人的符號。在小雲的鞋櫃裡擺滿了各式的高跟鞋和長短靴。她說,「女孩子的鞋是一定要穿得好一點的。」就在前幾天,她剛剛從商場買了一雙1000多塊錢的長筒靴。
世間萬物都存在兩面性。彰顯財富的繁華背後,卻隱藏著一把「雙刃劍」。在「援交少女」題材的電影「囡囡」中,中學女生因為一個GUCCI牌限量版手袋而成為了「援交女」。日本「我的16歲援交手記」中也說到,「援交」賺來的錢大多變成了「堆積如山的衣服,20多雙Prada、Chanel等名牌的鞋子,以及無以計數的各款式皮包。」
「錢」是很多少女走上「援交」之路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一份由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撰寫的「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報告」中,一位叫小L的女生就是因為自己的生日聚會需要用錢。她說,「那段時間比較窮,過生日的時候,想請一下同學,但是在家裡又不可能要很多錢。我又是比較貪玩的那種。」
在上述報告的主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童小軍教授看來,援助交際現象,更多是出現在經濟發達的地區。「援交的事情一般是發生在城鎮,不會發生在農村,因為農村的物欲需求沒有那麼強烈。」
依據「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報告」的結論,個人在人際交往中的行為、狀況,自身的消費觀念和經濟現狀以及對愛情、友情或性的觀念,正成為青少年援助交際發生的直接動因。
然而在做過「援交」的16位受訪女學生中,對於「性」、對於自己的「第一次」,給出的回應都很複雜。
19歲的斯斯受訪時是一名大專學生,她說,在經歷了一番掙扎之後,她保留了十多年的處女之身非常不情願地「奉獻」給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那個夜晚,這一輩子她都無法忘記和釋懷。斯斯說那種感覺就是一個字──「痛」,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從毛發到骨髓,五臟六腑都在翻湧。
在這些女孩中,有九人在從事此類「兼職」後,自己的交友觀念和對異性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轉變。有六人覺得異性都不可靠,很虛假,甚至都對異性產生了厭煩的情緒。有三人不考慮交男朋友或害怕交男朋友,對婚姻失去了憧憬,甚至產生埋怨社會不公等情緒,負面影響很大。
在上海案發後的一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童小軍和她的科研團隊開始分頭尋找遠在重慶的女孩。2010年1月,童小軍作關於「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調研時,與她們有過短暫的接觸。童小軍說,那時的接觸比想像中艱難。
彼時,一則「拍賣初夜」的新聞正被香港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一名自稱只有十多歲的香港女網民,聲稱願意以底價1萬元拍賣初夜。與此同時,香港的一個專業團隊調查了約3000名平均年齡15歲的學生,32%的人坦言會同陌生人發生性行為以換取報酬,甚至有137人承認自己曾參與援交活動,其中近半來自名牌學校。
在中國,「援助交際」現象與相關研究卻明顯不成比率。當童小軍的研究團隊在境內最大的論文搜索平台中國知網上輸入「援助交際」進行主題詞搜索,卻發現搜索結果為零──對於「援助交際」現象的研究,在中國幾近空白。
然而,當童小軍在某知名搜索網站上輸入「援交」一詞,卻出現了約86萬個相關網頁,其主要為關於尋求援助交際的相關網站。
研究團隊開始註冊不同的網名,試圖透過網路走進援交學生的群體,然而,現實比想像的艱難,兩個月的努力幾乎沒有效果。經常是他們剛剛暴露身分、表明意圖,立刻就會遭到對方的拒絕。
終於,網路上一個自稱「王先生」的重慶人成為研究團隊的希望。多次遊說之下,這名「援交仲介人」答應「幫忙找人」,他向童小軍透露,他認識一些當地女孩,不少還是在校學生。
在「王先生」的介紹之下,童小軍的團隊先後訪談了16名援交女學生,其中14個都是中學生,因為「大學生比較『難搞』,中學生『乖一些』」。
當一個個看起來極其樸素、天真的女孩坐在童小軍和她的研究團隊面前時,他們猛的發現,這些女孩子並非他們想像的那樣花枝招展,而是和普通的學生沒有區別。「你絕對想像不到她會做這樣的事情。這也是『援交』的隱蔽性,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童小軍說。
《援交故事2》
少女小芭 為了零食
個頭不高、皮膚白皙、紮著馬尾辮……看著眼前這個樸素、青澀的重慶女孩,童小軍怎麼都不願意將她與「援助交際」聯繫在一起。
從2010年至今,童小軍帶著一個六人的課題組,在重慶開展一項「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上述女孩是童小軍的第八個訪談對象,調研團隊給她起了個特殊的化名「小芭」。
小芭出生在一個典型的小康家庭,父親是名警察,母親是位醫生。在重慶,她的家庭條件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2010年,她在一所中學讀到了高二,雖然成績不好,在家裡卻足夠聽話。不過,一旦到了外面,這個「乖乖女」立刻會展現她「魔鬼」的一面,她說,「就是社會上那種『流氓』,喝酒、吹牛,啤酒一次能喝四、五瓶」 。
「訪談的過程中,這個女孩的眼睛不時盯著桌上的零食」,童小年發現,眼前的女孩對零食幾近痴迷,那些薯片、巧克力對她有著非凡的誘惑力。「她不好意思地拒絕了我遞過去的零食,卻又讓我把它們藏起來,因為『一看到嘴就癢癢』」。
事實上,小芭對零食的嗜好與她的援交經歷息息相關,用她的話說:「男娃兒好吃要欠帳,女娃兒好吃要上當。」
在上初二以前,小芭的成績在班裡處在中等水平,但上初二後,成績便一落千里,甚至還讓她降了一級。也正是那一年,她有了男朋友,兩人交往至今。甚至她把自己的「第一次」也給了那個男孩–她至今記得,那是「高一的那年,11月17號」。
她告訴童小軍,如果沒有那天與男朋友的「第一次」,她「後來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做那個」。此前她從未想過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一個陌生人:「處女的話,據說一般都是8000(塊錢),但是我不願意。」
除了對零食的痴迷,她還熱中於網路遊戲。為了買零食和上網,她每天大約要花100元左右,而家裡一個星期只給她20幾元。起初她盡量節省上網的錢,但買零食的錢卻無論如何也省不下來,這讓她苦惱萬分。
高二那年,17歲的小芭第一次「逃學」了,那時候十分厭學,索性跑出去玩,並因此結交了一個做「那一行」的朋友–那個女孩比她小幾個月,正是這個朋友介紹她入了「行」。
「想想真好笑,小姑娘的第一次竟然是為了買零食。」童小軍說,但她笑不出來。
出於謹慎,童小軍試探性問起眼前這個女孩「第一次援交時的感覺」。坐在對面的小芭身子不經意顫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復了鎮定。她說久了就有點習慣了,慢慢就好了,回學校後就當這種事情從沒發生過一樣。
據小芭介紹,她的「客戶」通常都是30多歲的中年男人,以外地人居多,來自各行各業,她遇見過官員,也遇見過律師。她一直試圖避免和他們有情感上的交流,只保持純粹的金錢交易。有人後來還想和她聯繫,都被她一口回絕。
每個星期,她都會出去一、兩次,一次自己能拿到200塊錢,夠她花上兩、三天,等到錢花光了,就再打電話「約客戶」……
小芭說,這樣的生活讓她換來了一些「自在」:不缺錢花,對學習也「沒有什麼負面影響」–「反正自己成績本來就不好,做不做都是『超爛』」。
童小軍發現,對於這個17歲的小芭來說,人生的這段經歷,似乎只需要換個手機號碼,便能一了百了。而在援交的過程,小芭的自我保護和防範意識也遠遠超乎她的想像。
幾次經歷之後,小芭開始學著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比如,客戶家裡她是絕對不去的,她只去賓館,因為賓館要身分證登記,如果「出事」的話可以找到對方,「在『家裡』出事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男的我一個小女生怎麼鬥得過他。」
童小軍不敢想像,僅僅因為嘴饞,面前的女孩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問小芭:「如果還能回到過去,一切還可以重來。如果有人像今天我這樣問你,早一點告訴你做這個是不好的話,是否還會繼續去做?」
小芭搖搖頭,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這樣問題有點抗拒。
「走一步算一步,下一步會怎麼樣沒人會知道。」女孩說,她也想過高中畢業後開一家精品店,或者是學一門技術,美容、足療都行。
「女孩的想法出人意料地簡單,」童小軍說,「最後,她看著我說『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做了,就把電話卡一扔,別人就找不到我了』。」 陸新聞組整理)